生命的厚度,在匍匐在地的时候被丈量
很长一段时间,提起老家的农民,她的眉头会不自觉地皱起来——她记得那些穿着沾着泥土的衣裳、赶在饭点上门的老乡,他们似乎总给母亲添不必要的麻烦。
那时的她,看见地里劳作的人,心里只有疏离。
直到她也被命运推入这泥土之中。
她从未想过,多年后,自己会主动卖掉城里的跃层别墅,把家安在离土地最近的地方、扎在需要辛勤劳作的农业里,与农户们一起,对抗风雨。

隔岸:那个“嫌弃泥土”的孩子
“在我没做企业、没做农业之前,我是很不喜欢农民的。”程学哲坦然说道。
那时的她,对“农民”这两个字,有一整套不自觉的评判。
童年记忆里,老家的亲戚、同乡,总是带着泥点子进门:
他们脚上的胶鞋带着田野的气息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痕,身上混杂着泥土与汗水交织的气味。他们总是刚好赶在吃饭的时间出现,母亲便热情地招呼着,腾地方、加菜、端碗,把自己刚坐热的凳子让出来。
孩时的她在一旁,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别扭——
为什么总是来我家?
为什么每次都在吃饭的点来?妈妈好不容易做点饭,都让你们吃了。
为什么妈妈对谁都好?这些老乡衣服上这么多污渍,母亲为啥不嫌弃?
小小的她,心疼母亲的劳累,更不理解母亲为何对这些老乡有毫无保留的热情。
在她看来,这是一种打扰,像是一种来自“另一个世界”的、笨拙的闯入。
直到后来因为一个“意外”接触到了农业。


入泥:当偏见,撞见真实
当时,程学哲的爱人借了一笔钱给朋友,对方做农业项目,结果钱亏得七零八落,项目收不回来,人也还不上账。
最终,只能将几十亩的“土地”作为抵债,交到了她和丈夫手上。
“当时就觉得,钱都砸在这儿了,不接着干,这些钱就彻底没了。”
程学哲回忆起做农业的初衷,话语里透着对现实的无奈。
那是一片她完全陌生的土地,一种她从未了解过的生产方式。
接手这块地,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“止损式的商业选择”:尽量盘活资产,把砸进去的钱挣回来。
“刚开始是做有机农产品之类的健康农业,因为我觉得给大家提供好产品就能卖钱。但是做着做着发现很难赚到钱,一直是只进不出的状态。”
程学哲笑了笑,
“但我这个人就不愿意认输,钱砸在地里了,我就想:那我就扎在这儿,把它干好。”
为了让这门生意摆脱“只进不出”的亏损状态,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往基地跑。
一开始,她去基地,是为了算账、看产量、盯成本:
今天用了多少肥、打了几遍药,这一棚能不能多收一点,哪一块要赶紧补救。
可农业不是坐在办公室就能算明白的,季节不等人,天气不讲道理,病虫害也不会按计划来。
她不得不一次次走进大棚,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,蹲在地里和农户一起看苗、掰叶子、抹花,跟着他们一起盯天气预报,看风、看雨。
随着一次次和农民们近距离接触,她开始真正“看见”这些曾经只出现在童年记忆里的那群人——
夏天的大太阳底下,地里能热到四十多度,农户们的汗水顺着手臂滴在土地里,却从不抱怨,依然小心翼翼地扶着每一棵苗;
冬天零下十几度,他们凌晨三四点就起来,在黑暗里摸索着烧炉子、拉棚膜,缩着肩膀却咬牙坚持,生怕一夜冻坏一棚菜。
她看见他们总是“先想着别人”:
收成好的时候,他们笑得像孩子一样,第一反应是先给别人拎两袋菜去尝尝鲜;
她看见他们对土地的那种笨拙却真诚的爱:
突如其来的大风侵袭而来,薄膜棚像一只被鼓起来的风筝,只要哪一处被掀开,一整片就可能全翻了。十几个人拼命拽着棚膜,大家一边喊一边顶着风往前冲。第二天浑身酸疼,手指头被塑料绳勒出一道道红痕。
她一直记得基地第一次发洪水的那天——
大雨突袭,水位一下子漫进基地,地块被淹得看不清边界。
农户们不顾大雨,踩在烂泥里,把水一桶桶往外拎。
一位农妇站在水里,裤腿湿到大腿,她看到程学哲来了,眼睛一下子红了:
“程总,这可怎么办呀。”
程学哲和那位农妇对视的一瞬间,眼圈也一下子红了。
“我说,没关系,我去买抽水机,咱没事儿。”
“我当时就觉得,我是他们的依靠。”
程学哲哽咽道:
“五年过去了,她那眼神我现在都忘不了,无助、依赖、不知所措。从此以后,我就觉得一定要把农业干好,让他们不要这么辛苦。”


扎根:坚持背后的力量
“越和这些农民近距离接触,我就越发现他们又勤劳又朴实,日子却真的很苦。”
程学哲说:
“总是穿着旧衣服,在地里干着又累又脏的活。我就老想着,能不能让他们轻巧一点干活,干干净净的、开开心心地干活。”
她回忆:
“做农业这么多年,后来真的是从心底里没再想着说‘我要挣多少钱’。”
投在农业里的本金越来越多,自己原来的房产一套套卖,到最后只剩下那套跃三层的自住房,也还是卖了。
搬家那天,她没有请工人,而是亲自动手,把一楼到三楼的地砖一块一块地抠下来,打包带走。
“因为基地需要用,我就想,能省一点是一点。”
她笑着说这段往事,却并未觉得苦。
她说,换做别人,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。
但她不放弃:
“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不舍得丢下这片地,也不舍得丢下这帮人。”
连她自己有时也恍惚:这份坚持到底从何而来?
直到她开始系统地学习了阳明心学,在那些流传千年的智慧里反观自身。
在一次深刻地反思中,她找到了自己坚持背后的力量,从何而来。


开花:扎根泥土,向阳生长
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。
“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印象里母亲话不多,总是在埋头干活,还被评为我们那儿的‘三八红旗手’。 街坊邻居提起母亲,都说她是‘革命的老黄牛’。最苦最累的活她抢着干,身边哪个老乡、亲戚有事,她永远是主动帮忙,从不嫌人脏、不嫌人烦。”
一个个细节连成一片,程学哲泪流满面。
“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原来我骨子里的这份善良和扎根于农业的韧劲儿,是我妈给我的。”
她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心疼那些儿时嫌弃过的农民,想为他们做点事——
因为在她心里,这些农户早已和母亲的形象重叠在一起。他们身上那份任劳任怨的坚韧、对土地笨拙而真诚的爱、在困苦中依然保有的朴实善良,和母亲一样,是生命底色的光芒。
在程学哲心里,这些农户不仅仅是自己的“合作对象”,他们更是和自己父母一样的父母,是千千万万孩子身后的那双肩膀。
“每个农民也都是父母亲,和我的父母一样,他们也是勤勤恳恳一辈子。每个人在他的生命里也是很伟大的存在,每个人都值得被尊重。”
现在的程学哲,最想做的,就是助力农民更加幸福。
“我觉得把自己的工作做好,把农业干好,是对母亲的大孝。因为这是对勤恳的劳动者,最深沉的守护;同时也能为祖国的乡村振兴,奉献一份力量。”
她从一个带着功利目标出发的“管理者”,变成了一个真正扎根土地、理解农民、一起奋斗的“同行者”和“践行者”。
她的生命,也悄然完成了一个巨大的转弯——
从曾经功利的小我,一步步走向了广袤、利他、柔韧与坚定的大我世界。
于泥土扎根,朝太阳生长。
当一个人的心打开,能装下他人的苦乐与尊严,她的生命,便拥有了土地的厚度与天空的辽阔。